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傷痛的蘋果樹

我似乎一直站立著,站立在風中,站立在落寞蕭蕭的庭院,站立在這棵不再站起、無法言語的果樹旁。這是一棵鐫銘著父親背影的蘋果樹。

朦朧記得六歲那年秋天,我將幾粒芝麻大小的蘋果籽,順手撒向自家的院子裏,希望有那麼一天,它們能發芽、茁壯、開花和結果。不過,童年的秉性又使我很快地忘了它們。

來年的春天,院子裏居然長出了一支新苗,父親說這就是蘋果樹。樹苗太嫩太小了,稍不留神就會犧牲在他人的腳下。蘋果樹是我的一個夢,我決心保護它。我揀來了四塊青磚,在幼稚的樹苗周圍砌成了一道低矮的牆。

蘋果樹很快地長成了與我一般的高。有一天,公社裏來了一行人,說是要革資本主義的尾巴,凡是種在屋前屋後甚至茅坑旁的瓜果蔬菜都應剷除。我死活不依,父親也堅決不從。最後,以犧牲一擔稻穀的代價保住了樹,我從父親漲潮的眼睛裏和跌宕的胸膛上讀懂了他對蘋果樹的情愫。往後的一段日子,一家六口過著半饑不飽的生活,但我們都毫無怨言。

蘋果樹的這次經歷,註定了它一生的坎坷和不幸。

我漸漸地長大了,蘋果樹也漸漸地粗壯了,並不斷地伸出了許多枝枝丫丫。清明過後,傲立了一冬嚴寒還是光禿禿的蘋果樹爆出了星星般的花蕾,進而綻放出一簇簇白裏透紅的花朵。落英滿地的時候,枝葉蔥蔥蘢蘢,籠蓋了半片院子。

我依偎在二樓的窗口,伸手並可觸及枝枝葉葉。欣賞著風中輕輕擺動的綠葉,我的視線在不停地捕捉著躲藏於綠冠裏的青果,幻想著秋天的芬芳,幾回回在夢裏看見紅彤彤的蘋果微笑著向我招手,直至口水沾濕了枕巾方猛然驚醒。

每當夏夜,皎皎的月光穿過婆娑的樹葉斑駁地灑落在院子裏,左鄰右舍準時地拎著板凳,不期而遇於蘋果樹下,聆聽父親演唱的越劇,欣賞父親自拉自吹的二胡、笛子、鎖?。訖今為止,我還是認為父親在戲劇演唱和樂器演奏上的造詣是可圈可點的,遺憾的是他生不逢時,枉有一身才藝。

大人愛聽戲,小孩子則愛聽故事。父親總愛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,嚇得我和小夥伴們夜裏常常做惡夢。儘管如此,我們還是圍著父親百聽不厭。有時,村裏有幾位愛講故事的長者也喜歡過來一起湊熱鬧,你講一個他說一個,於是,門前蘋果樹下便成了家喻戶曉的故事會的現場。

十一歲那年我上了初中,離開了朝夕相處的父母,還有蘋果樹。來年春天,我星期六回家,突然看見蘋果樹在流淚。原來它被堂兄家的耕牛啃吃了一大片樹皮,傷口還在汩汩流血。母親說它活不了,我很難過,與它一起傷心。事隔幾個月,它卻不死,堅強地活了下來,傷口漸漸癒合了,並長出了新皮,但在它堅挺的身上還是留下了一道傷痛的疤痕。

蘋果樹大了,難免遮擋了鄰居家的光線,狂風暴雨的時候,粗壯的枝條還會掀掉鄰居家屋簷上的瓦片。他們強烈抗議,要求砍了它。每次,父母總是忍氣吞聲賠著笑臉說了許多不是,並刪除了許多粗枝細條,還將秋天成熟後的大部分蘋果送去討好。這樣,院子裏又相安無事了好幾年。

我高考的前夕,父親積勞成疾離開了人世,未留下一張照片,蘋果樹就成了我寄託對父親的全部思念。再不久,母親終因無法抗拒鄰裏們的壓力,狠心地將它砍了。這樣,蘋果樹正當壯年的時期,命運也與父親一般永遠地消失在了地球上。

如今,鄰居們都已陸續遷入了新居,偌大的庭院空曠而又淒涼。只有對面的那棵有過與蘋果樹一樣不幸遭遇的棗樹,如風般地輕輕告訴我:他們都走了……

哦,他們都走了,背影如弓的父親走了,傷心已絕的蘋果樹走了,看戲聽故事的觀眾走了,一個簡單而又質樸的年代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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